楊絳作品 打破小說與散文界綫
發布時間: 2016/05/30 18:21
最後更新: 2016/05/30 18:21
楊絳淵博,譯筆很強。散文其實比她的丈夫耐讀,只是在文壇上她較低調。錢鍾書那種挑到眼眉處的機智和嘲諷不怎樣吸引我,多讀覺得才華畢露,那份秀才嘴裏不饒人的氣焰,明顯是格鬥書生。但年輕時看錢夫人的《將進茶》,驚異怎麼散文可以寫得如此不慍不火而力度深藏,諷刺不是大潑大潑的辛辣,點到即止。
楊絳的《將進茶》利用孟婆茶虛構子虛烏有的陰陽界,卻又充滿幽默。把自己擠進登西天的列車描寫得栩栩如生,當年剛晉身文青的我大吃一驚,這是哪門子的散文,分明是個故事,卻又分明是散文;分明假設了自己,又分明就是講自己。女作家自我調侃,同時借嘲弄人性來召喚反省。如今想來倒說得也是她本人光景──一個作家的妻子,一名繙譯者和老師的母親,是最讓她愜意的身份,何必計較名位?
《我們仨》以虛應實
楊絳在暮年先失女後喪偶之痛後執筆記下三里河的家的回憶,其《我們仨》雖附錄不少作者一家三口的相片、繪畫、便條手札等具體回憶,但一點也不像時下流行的社交網絡式的騙 like 圖文,因為最動人處就是用虛筆寫真情,用夢境托人世難堪的遺憾。
其中一篇〈我們仨失散了〉是楊絳頂峰之作。它表面上寫夢境,但實質夢中處處都是真實回憶,全文寫來時空交錯,文中的「我」先是夢來夢去,斷斷續續,甚至「我」根本意識到自己隨時變成夢,才可以「完夢」圖個與家人相聚。
以虛應實,富於想像力,甚至含蓄地隱入典故,用詩意(poetic)的手法,不時殺入警語(aphorism),用輕巧的文詞,承載讀者未必即時完全可解的世界的另一種真實,「是我的夢找到了她,還是她只在我的夢裏?」哪一段是實,哪一段是虛設,讀者也不需深究。
顛倒小說與散文之劃分
余光中說現代散文要有詩質和語言密度,楊絳少用長句,也不追求滿紙密度,不以華采修辭奪人心目,卻從容中以省淨明晰的字裏行間。像「我好勞累地爬上山頭,卻給風一下掃落到古驛道上,一路上拍打着驛道往回掃去。我撫摸着走過的驛道,一路上都是離情。」白頭人送黑頭人,比自己的女兒和丈夫長壽的哀愁,沒有人比她寫得更貼心錐骨的了。她以柔制剛以定制動以節制勝譁眾,既非淡然,也不覺抑遏。
最近胡燕青在《城市文藝》論散文,從取材粗略把散文分成埋身與離身兩種。所謂離身,寫的是見聞,身邊事;埋身,就是勇於「出賣」家人,要飽受失去的折磨才能寫出佳作,所舉例子盡是《紅樓夢》、《家春秋》等小說。
如今若舉楊絳為證,還得補充一點,她顛倒了西方所謂小說虛構、散文非虛構之劃分,散文用虛構性(fictional)筆法,把埋身的事用離身的想像來構成,自有對散文另一番商詢議(negotiation)了。
撰文 : 吳美筠 香港作家、詩人
欄名 : 書香陣